白雲長在天（新加坡2015國會大選後記）
新加坡政治极可能已经走向日本模式，即由自民党长期一党独大。但行动党的一党独大能否在未来走向更开放与自由，进一步落实实质的民主与法制，还是在没有失去政权压力的情况下，继续维持政治上的逼仄空间，关系深远。此外，一党独大的弊端在日本和其他国家也显而易见，行动党要如何避免，值得探讨。
一场令人民行动党大喜，让反对党大悲的选举落幕了，海内外各种语文的评论与分析可能是历届大选最多的，多元的角度与深度，为本地政治景观留下很珍贵的财产。
对很多本地人来说，这次大选可能带来的启示之一是，即便在最不政治化的新加坡，政治事务依然关系着每个人，你再不粘锅，眼睛里只在乎身边的“小确幸”情调，也逃不掉政治大环境的影响。
在现代民主国家里生活，人民应该意识到政治的存在，去了解它并且依据自身的判断去做出政治决定。但是很多社会基层的民众其实没有意识到这一点，因为对政治不了解，所以投票这一政治行为往往受到他人的意见或者惯性行为所左右，违背了民主政治赋予个人权利的意义。这样的现象在当代后起的国家比比皆是。
随着这次大选结果，有越来越多人相信，行动党的长期执政已经不是疑问。主要因素包括行动党的自我调节、人口结构的变化，以及反对党持续的“战略拮据”现象。
人口结构问题（意即新移民的引进对人口比例的变化）需要更进一步的数据分析，但作为执政党稳定的票源，其可靠性与影响也取决于未来政策走向。至于行动党选后的态度则让人看到，包括重视基层生活改善、放下身段和谦卑等自我调节，这些在过去饱受民间诟病的现象，或许可能持续下去，并逐步成为党内一种价值。
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执政党，能有这样的改变，自然是人民的福气。但对反对党来说却是灾难。
新加坡反对党今时今日已不能说缺少人才，事实是我们看到越来越多青年才俊加入反对党阵营，但却分散在不同旗帜下，这是任何选举战术的大错误。
《战国策·田忌赛马》记载孙膑向爱玩赛马的田忌献策，指出一条千古不易的兵法策略：下驷对上驷，上驷对中驷，中驷对下驷。这本来有助于反对党在战术上攻克一些城池，带动士气，然而人才资源的分散却导致相反的结果。
反对党的拮据不仅在政治谋略和战术方面，也包括议题上的先天缺陷。
反对党人过去着重生活费、房价、就业、移民等等方面的议题，曾经引起民间相当大的共鸣，从而获得支持掌声，但在行动党开始审视自己的政策并做出实际调整之后，反对党很快就陷入被动，因为在民生和日常课题上，执政半世纪的行动党比谁都有资源和能力去改善现状，甚至改正错误。
与此同时，反对党在民主国家的共同议题：自由、民主、人权、透明和司法独立等方面，没有着力发挥。这些价值虽然在新加坡的环境里长期被贬抑和“虚无化”，然而绝非无的放矢的空话。我们今天居住的社会，基本上都循着这些普世规范在运行，只是还有很多人会觉得其中存在一些（或者很多）不足和有待修补的缺陷。
在一般国家，这些缺陷会由反对党提出要求政府改革，甚至以此为竞选的主要诉求，经过长期论述争取选民的认同。然而在新加坡，这些相对抽象而需要长时间去教育大众的诉求，很难获得一般人的理解，反对党也因而不愿去碰触和耕耘——如果有反对党人要辩说有耕耘，那就是没有成功说服选民，这也是失败——但从市场学角度来说，这些才是反对党与执政党做出市场和品牌区隔的最显著内涵。
由于缺乏这方面的战略眼光，在执政党从身段到思维都做出调整之后，反对党终于失去了自身的市场价值。
如果行动党的谦卑姿态，以及不断依据社会需要而调整政策的做法继续下去，反对党在相当长时间里，几乎已经没有取得大规模胜利的机会。
有些人会预期行动党内部在第四代领导人上台后，可能出现权威疲弱、无法凝聚基层的现象，以致分裂。然而只要它的领导核心继续掌握全国广泛的资源和职位，并且能在内部资源分配上做到合理化，全面分裂的可能几乎不存在，行动党不是完全的民主政党，其党的组成规定也能高度确保核心成员不会偏离它的党领袖。笔者比较相信，行动党内部没有高层会为了理念差异而做出带队出走的决定。
比较可能的变数或许是，在透明化越来越大的网络时代，党内分歧越来越不容易掩盖，而分歧公开化则可能造成难以逆料的后果，进而使党内矛盾在未来某个时间点激化。但即便这一现象出现，如果反对党自今而后溃不成军，也无法取得更广泛的信任，最终仍然只能是行动党的分裂队伍竞争执政权。行动党分裂成两党竞争不是新话题，但其潜在的优劣其实需要更多更深的探讨。
如果上述观察基本成立，那民众该问的是，行动党除了现有的经济民生、生活环境，还准备了什么更长远的承诺？很显然，这问题对X世代、Y世代以及即将投入社会的Z世代来说，已经逐步成为行动党越来越大的压力。这些很小就不愁吃穿的中青年（也应该包括少数新移民年轻人），对执政能力的定义和上一两代有多大的不同？会不会更在乎一些抽象价值？这都应该纳入执政党未来的思考范畴。
然而要等待选民出现明显的反应才决定改变，就显得被动。行动党未来的领袖应该走向更开放更开明的政治，才能符合日新月异的社会变迁与需要。
这些变化包括确保经济发展能同时带动各阶层人民的福祉，不重复过去一段时间有相当比例的人民被抛诸国家发展后头的现象；在法律和政治上确保社会更公平更透明，让民众可以透过舆论管道直接监督政府；在各方面创造更多的选择，包括教育、职业、言论甚至专业人士参与政治的空间。
笔者相信，新加坡政治极可能已经走向日本模式，即由自民党长期一党独大（仅在1993到1994，以及2009到2012年，两度短暂下野，原因包括多党间的合纵连横不如盘根错节的自民党有利，相信也跟日本选民对自民党品牌的依恋有关）。日本虽是自由开放的社会，这并无损于自民党独大的机会，这当然与自民党从战后带领日本经济起飞，奠定日本民众品牌认同的基础有关，也与其易于尊崇权威的民族性有关。但行动党的一党独大能否在未来走向更开放与自由，进一步落实实质的民主与法制，还是在没有失去政权压力的情况下，继续维持政治上的逼仄空间，关系深远。此外，一党独大的弊端在日本和其他国家也显而易见，行动党要如何避免，值得探讨。
对反对党来说，白云长在天（注），处境堪比深渊。但这里说行动党长期执政是根据今日形势，新一代领袖能否延续党内与民众互信的条件，在蜜月期过后，对长期存在的问题提出改变社会观感的方案，让新加坡走上一条更宽广的大道，是不小的考验。（刊于2015.9.27联合早报，此处有部分增修）
注：“白云长在天”是1970年代台湾流行歌曲，白色也是人民行动党的代表色。
一场令人民行动党大喜，让反对党大悲的选举落幕了，海内外各种语文的评论与分析可能是历届大选最多的，多元的角度与深度，为本地政治景观留下很珍贵的财产。
在现代民主国家里生活，人民应该意识到政治的存在，去了解它并且依据自身的判断去做出政治决定。但是很多社会基层的民众其实没有意识到这一点，因为对政治不了解，所以投票这一政治行为往往受到他人的意见或者惯性行为所左右，违背了民主政治赋予个人权利的意义。这样的现象在当代后起的国家比比皆是。
随着这次大选结果，有越来越多人相信，行动党的长期执政已经不是疑问。主要因素包括行动党的自我调节、人口结构的变化，以及反对党持续的“战略拮据”现象。
人口结构问题（意即新移民的引进对人口比例的变化）需要更进一步的数据分析，但作为执政党稳定的票源，其可靠性与影响也取决于未来政策走向。至于行动党选后的态度则让人看到，包括重视基层生活改善、放下身段和谦卑等自我调节，这些在过去饱受民间诟病的现象，或许可能持续下去，并逐步成为党内一种价值。
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执政党，能有这样的改变，自然是人民的福气。但对反对党来说却是灾难。
新加坡反对党今时今日已不能说缺少人才，事实是我们看到越来越多青年才俊加入反对党阵营，但却分散在不同旗帜下，这是任何选举战术的大错误。
《战国策·田忌赛马》记载孙膑向爱玩赛马的田忌献策，指出一条千古不易的兵法策略：下驷对上驷，上驷对中驷，中驷对下驷。这本来有助于反对党在战术上攻克一些城池，带动士气，然而人才资源的分散却导致相反的结果。
反对党的拮据不仅在政治谋略和战术方面，也包括议题上的先天缺陷。
反对党人过去着重生活费、房价、就业、移民等等方面的议题，曾经引起民间相当大的共鸣，从而获得支持掌声，但在行动党开始审视自己的政策并做出实际调整之后，反对党很快就陷入被动，因为在民生和日常课题上，执政半世纪的行动党比谁都有资源和能力去改善现状，甚至改正错误。
与此同时，反对党在民主国家的共同议题：自由、民主、人权、透明和司法独立等方面，没有着力发挥。这些价值虽然在新加坡的环境里长期被贬抑和“虚无化”，然而绝非无的放矢的空话。我们今天居住的社会，基本上都循着这些普世规范在运行，只是还有很多人会觉得其中存在一些（或者很多）不足和有待修补的缺陷。
在一般国家，这些缺陷会由反对党提出要求政府改革，甚至以此为竞选的主要诉求，经过长期论述争取选民的认同。然而在新加坡，这些相对抽象而需要长时间去教育大众的诉求，很难获得一般人的理解，反对党也因而不愿去碰触和耕耘——如果有反对党人要辩说有耕耘，那就是没有成功说服选民，这也是失败——但从市场学角度来说，这些才是反对党与执政党做出市场和品牌区隔的最显著内涵。
由于缺乏这方面的战略眼光，在执政党从身段到思维都做出调整之后，反对党终于失去了自身的市场价值。
如果行动党的谦卑姿态，以及不断依据社会需要而调整政策的做法继续下去，反对党在相当长时间里，几乎已经没有取得大规模胜利的机会。
有些人会预期行动党内部在第四代领导人上台后，可能出现权威疲弱、无法凝聚基层的现象，以致分裂。然而只要它的领导核心继续掌握全国广泛的资源和职位，并且能在内部资源分配上做到合理化，全面分裂的可能几乎不存在，行动党不是完全的民主政党，其党的组成规定也能高度确保核心成员不会偏离它的党领袖。笔者比较相信，行动党内部没有高层会为了理念差异而做出带队出走的决定。
比较可能的变数或许是，在透明化越来越大的网络时代，党内分歧越来越不容易掩盖，而分歧公开化则可能造成难以逆料的后果，进而使党内矛盾在未来某个时间点激化。但即便这一现象出现，如果反对党自今而后溃不成军，也无法取得更广泛的信任，最终仍然只能是行动党的分裂队伍竞争执政权。行动党分裂成两党竞争不是新话题，但其潜在的优劣其实需要更多更深的探讨。
如果上述观察基本成立，那民众该问的是，行动党除了现有的经济民生、生活环境，还准备了什么更长远的承诺？很显然，这问题对X世代、Y世代以及即将投入社会的Z世代来说，已经逐步成为行动党越来越大的压力。这些很小就不愁吃穿的中青年（也应该包括少数新移民年轻人），对执政能力的定义和上一两代有多大的不同？会不会更在乎一些抽象价值？这都应该纳入执政党未来的思考范畴。
然而要等待选民出现明显的反应才决定改变，就显得被动。行动党未来的领袖应该走向更开放更开明的政治，才能符合日新月异的社会变迁与需要。
这些变化包括确保经济发展能同时带动各阶层人民的福祉，不重复过去一段时间有相当比例的人民被抛诸国家发展后头的现象；在法律和政治上确保社会更公平更透明，让民众可以透过舆论管道直接监督政府；在各方面创造更多的选择，包括教育、职业、言论甚至专业人士参与政治的空间。
笔者相信，新加坡政治极可能已经走向日本模式，即由自民党长期一党独大（仅在1993到1994，以及2009到2012年，两度短暂下野，原因包括多党间的合纵连横不如盘根错节的自民党有利，相信也跟日本选民对自民党品牌的依恋有关）。日本虽是自由开放的社会，这并无损于自民党独大的机会，这当然与自民党从战后带领日本经济起飞，奠定日本民众品牌认同的基础有关，也与其易于尊崇权威的民族性有关。但行动党的一党独大能否在未来走向更开放与自由，进一步落实实质的民主与法制，还是在没有失去政权压力的情况下，继续维持政治上的逼仄空间，关系深远。此外，一党独大的弊端在日本和其他国家也显而易见，行动党要如何避免，值得探讨。
对反对党来说，白云长在天（注），处境堪比深渊。但这里说行动党长期执政是根据今日形势，新一代领袖能否延续党内与民众互信的条件，在蜜月期过后，对长期存在的问题提出改变社会观感的方案，让新加坡走上一条更宽广的大道，是不小的考验。（刊于2015.9.27联合早报，此处有部分增修）
注：“白云长在天”是1970年代台湾流行歌曲，白色也是人民行动党的代表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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